津岛修治

写东西的

假行僧

  我遇到圆木,是我很小很小时候的事情。当时我正在村子后面的山上捉虫子,在遇到圆木前的日子里我都热衷于这项游戏——捉到虫子然后放掉它们。伙伴们说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,对此我不置可否。

  圆木出现的时候惊走了一只天牛,对此我很生气,因为那只天牛很漂亮,大概是我迄今为止见到的最漂亮的动物,如果没有圆木的打扰,我有十足的把握抓住它。

  “你看你!把它吓跑了!”我指责圆木。

  圆木微微愣了一下,似乎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一个陌生孩子莫名其妙的指责。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,“孩子,你说什么?”

  “你吓走了我的虫子!你要赔我!”

  “虫子?”圆木又愣了一下,“你的虫子?”

  “刚刚爬在那里的,”我用手指着圆木身边的那棵树,“如果不是你动静太大,我一定可以抓住它的。”

  然后我看到圆木的眉毛微微皱起,“抓住。”他重复了一遍,“这么看来我倒是做了件好事——虫子活的好端端的,你为什么要抓它呢?”

  我气极了,因为眼前的这个光着脑袋,头上还有九个疤的人非但没有向我道歉的打算,反而转过头来指责我,“这轮不到你管!”我没好气的说,“我自己的事情,我乐意。”

  圆木又摸了摸自己的光头,“做自己的事情固然是很好的,让自己开心也是很重要的,但是你不能为了让自己开心去伤害别人,这是原则。”

  “可是我没有去伤害别人啊。”我反驳。

  “虫子也是生命啊,”圆木的脸上蓦然显出一种庄严神圣的表情来,“它们和我们一样,都确切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,我们彼此都没有互相剥夺彼此生命的权利。”

  年龄尚小的我被圆木身周无形的气场震慑住了,我张开嘴想说些什么,喉头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吐不出气来。就在这时,似乎是赞同圆木的话,之前飞走的那只天牛一点点的飞了过来,它绕着圆木转了一圈,最后落到了圆木那光秃秃的头顶上。

  多年以后想起,这副场景难免有着几分滑稽,倒不如说这本就是滑稽的景象。但是当时的我却受到了极大的震撼,全身僵硬,冷汗直冒,像是目睹了神迹的信徒一样,被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紧紧攫住,而圆木这个人也就此深深的烙在了我的记忆里,谁也难以抹去他。

 

  圆木是个苦行僧。

  他说他从最遥远最遥远的东方而来,越过高山,大海,河流,和草原,白天黑夜无数次的更替,风霜雨雪无数次的交叠,最终抵达了这个小小的村庄。

  “我不会停留太久。”圆木如是对村长说,“我只是需要稍微休息一下,我会帮村里耕地务农,只要管我一口饭吃就好。”

  尽管他的衣物破烂不堪,面上满是风雪划出的伤痕,但是这依旧无法遮掩他的彬彬有礼。村长对这个年轻的僧人似乎印象很不错。“你就在这里住下吧,”村长摆着自己粗糙的手掌,“别说只是一段时间,就是一直住在这里我们也养的起。村里不差你一张嘴。”

  “老人家你别这样,”圆木急匆匆的摇头,“会给村里人添麻烦的。”

  他这话一说出来,我就知道村长对他的印象更好了。村长赞许的点了点头,“混小子,你听见了吗?”村长狠狠的拍我的脑袋,“别给人家添麻烦,哪像你,天天就知道给我找麻烦,一不留意就又溜山里去了,你知不知道你娘多操心?整个村的人都跑出去找你,真的是不怕狼把你叼走?”

  我撇了撇嘴,“我知道了,爹。”

  村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,不再理会我。“你就先住在我们家吧,”他对圆木说,“家里宽敞,多住一个人没什么问题。”

  圆木微微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点了点头,“好吧,那就打扰您了。”

  村长脸上露出微笑,他站起身,大概是想把圆木带到空余的房间里去,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撞开了,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冲入房间。

  “叔,出事儿了,出事儿了!”

  村长的眉头猛地锁起,“怎么了?着急忙慌的。”

  “二狗,二狗他和村里的那条黄狗咬起来了!”

  “啊?为甚啊?”

  “他说他乐意!”

  “怎么回事儿?你说清楚!”

  “叔你先别问了,先过去吧。”那年轻人说着就把村长往门外拽,村长看上去也有几分担心,便跟着那年轻人出了屋子。房子里便只剩下了我和圆木。

  “你可没有给我说令尊是村长。”圆木的言语中似乎有几分责备,尽管在我看来这责备来的莫名其妙。

  “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吧。”我说,“又没有妨碍到什么人,所以我乐意怎么来就怎么来。”

  “是这样,确实是这样。”圆木点头,然后他站起身来,“所以能麻烦你把我带到我的屋子吗?我有些累了,想要休息一下。”

  这个要求我没有理由拒绝,于是我也点头,站起身来向屋内走去。

 

  “嗯?然后呢?”叶嗣音张大了眼睛,催促我讲下去。

  “今天份的已经讲完了。”我说着站起身来,狠狠的伸了个懒腰,“想听的话,等明天吧。”

  “可是我不知道你明天会不会还在这里。”

  对此我揶揄的笑,“这就要看你缘分到不到了,女施主。”

 

  我现在和圆木一样,是一名苦行僧。

  我十三岁那年,黄河发大水冲了村子,全村只有我和村长活了下来,村长年纪大了,养活自己都成问题,于是便就近把我送到了庙里让我出家做和尚。我一直很好奇,为什么发大水只冲了我们的村子,而周遭的人家和寺院都完好无损,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十几年,或许未来也将要一直困扰着我了。

  那个庙不大,算上我一共三个人,方丈八十多岁,又老又瞎,靠着年轻时对佛经的些许印象忽悠周遭的村民,赚些香火钱,虽然他说的大多东西都是错的,但是谁又知道呢。我是唯一晓得真相的人,只要我不说话,这个平衡就能一直保持下去。我那师兄叫做慧妄,是个不折不扣的混球,吃喝嫖赌,坑蒙拐骗,天天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,周遭的人都怕了他,老远见了他就躲得远远的。幸运的是他并不常在庙里待,要不只怕一分香火钱都没有了。

  我曾经对慧妄说,你就是个混蛋。

  慧妄嚼着属于我的那半个馍馍,觑了我一眼,“没错,我是个混蛋。”他说,“可是就像你看到的,混蛋活的都很滋润。”

  “因果循环,报应不爽,”我嗤笑,“亏你还是个出家人,这种道理都不懂。”

  听到我这话,慧妄慢慢的坐直了身子,他生的虎背熊腰,说是僧人倒是更像山上落草的土匪。这一挺直身子,登时显得我又瘦又小,我毫不怀疑他可以把我拎起来,然后将我的脊柱折成两截。

  “慧思,你今年多大?”他问。

  “我?二十。”

  慧妄点了点头,“都已经二十岁了,还抱着这样的想法是件很危险的事情。”讲到这里他顿了顿,然后用手摸了摸自己脸上那道疤,“你要记住,所有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都是他娘的放屁,至于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,只有抓在手里才有用。”

  慧妄这裸露的言语让我不舒服,但是我不觉得他是在开玩笑,当然,这并不意味着我赞同他的话,事实上在我看来,这番话毫无意义。慧妄大概也察觉到了这一点,他咧嘴笑笑,然后冲我摆了摆手。“算了吧,到时候你自然就会明白的。”

  我不知道他说的到时候是到什么时候,我只期望那个时候永远不要到来。毕竟慧妄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一个活脱脱的混蛋,我不想和他一样,变成一个活脱脱的混蛋。当然,我觉得慧妄也不是生来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混蛋,没有人天生想做一个活脱脱的混蛋的。

  我终究是没有接过慧妄的话,慧妄似乎也没有指望我回他的话。他的眼神早已涣散,思绪随着分散的眼光飘到不知哪里的什么地方,以至于我离开了也不知道。

  和慧妄聊过天后过了两三天,方丈找我谈话。说来也怪,方丈虽然又老又瞎,但是耳朵却始终很灵光,口齿也清楚的像是个年轻人。我暗自猜测因为这是他赖以为生的技术,如若失了这门技术,也就是他死掉的时候了。

  我进到方丈的禅房,在他的面前坐定。方丈用他那对浑浊的玻璃眼球扫视我,“慧思,要喝茶吗?”

  我看了一眼桌上那杯泥浆一样的茶水,摇了摇头。“不用了,方丈,您找我做什么?”

  “慧思,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你已经二十了吧?”

  “是。”

  “在俗世里,二十岁时要行弱冠礼,即是说男子成年,从此要独当一面了。”方丈的声音和他那张没了水分的皱巴巴的脸一样,勾不起人丝毫的兴趣,只是单调的回荡在屋子礼,告诉大家“我曾经来过”这一事实。

  方丈还在继续。

  “我们佛门虽说不再俗世内,可以不遵循那些繁文缛节,但是外在不同,内在却是一样的。既然已经到了二十岁,你也是时候考虑一下自己的出路了。”

  “方丈的意思是,我不能留在寺院吗?”我问。

  “不是不能留,只是不能再向以前,整天只是吃斋念佛了。”

  “难道僧人的生活不是这样的吗?”这句话我终究是没有问出口。我点了点头,“那我就走吧。”

  这个回答显然大大超出了方丈的预料,他那几乎可以戳死人的喉结上下动了动,“走?你要去哪里呢?”

  “我想去很多地方,在很久之前我就想去很多地方了。”我这么说道,脑海中显出的是圆木那张温文尔雅的脸。

  “风餐露宿,一路风尘,那种日子有什么好。”方丈似乎在小心的斟酌着措辞,“要不要考虑像你的师兄一样留下来,为寺院添一份香火钱也是好的。”

  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,原来方丈鼓动唇舌忽悠来的那一点钱,根本不够养活我和他,甚至养活他自己都困难。在那个瞬间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猛地席卷了我——我竟然被一个混蛋用他那混蛋的方式养育了七年。

  于是我站起身来,方丈瘦小的身影被我的影子笼罩。

  “我意已决。方丈你不用再劝了。”我边说边往门口走。“我明天就出发。”

  我逃出禅房。

 

  我并没有说谎,我确实在很久之前就想去很多地方了。类似念头的源头大概可以归于圆木。他向我讲述他所见到的山鬼精怪,川河丘陵,他见过一人大的猴子,比切开的西瓜还要粗的蛇,几乎可以触碰天空的高山,还有沉没在黑暗中的峡谷。这些都令我着迷。

  “这些东西确实都是很好的。”圆木的脸上是那副沉静的笑,“但是也就是沿途看看就罢了,终究都不是我想要的。”

  圆木的话勾起了我的好奇,“那你想要的是什么呢?”我问。毕竟在我看来,见识过这么多东西已经是我一辈子也不能企及的幸福了,我实在不晓得有什么能凌驾于这些之上。

  “我想要的啊,”圆木歪了歪脑袋,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。隔了半晌他开口了。

  “我想要的是自由啊。”

  我不知道圆木所说的自由究竟是一个怎么样具体的形象。因为在我看来圆木已经很自由了,想去哪就去哪,想在哪停歇就在哪停歇,没有什么可以约束他。

  于是我问圆木,问他所追寻的自由究竟是什么样的。圆木闻言愣了一下,似乎并没有想到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。他低下头微微沉吟,而后说,

  “我想要的是自由的这种状态,而不是要真正去找到什么。”

  “就是说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想要找什么。”

  这句话像是早已酝酿好了,在圆木说完话的瞬间猛然冲出我的喉咙,完全不听我的管束。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钻入了圆木的耳朵。圆木的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,那矜持沉静的笑容迅速的溶解,留下的是一张惊慌与狼狈交织的脸。虽然这副模样一纵即逝,但是还是逃不过小孩子锐利的眼睛。

  “不,并不是这样的。”看得出圆木想要说服我,但是又找不出合适的言辞,一张脸憋的通红,最后终于冒出来一句,“你还小,等长大了你就明白了。”

  而现在我已经二十岁了,大概算的上已经长大。事到如今再回想那副场景,只觉得圆木与其实在说服我,倒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,再觉不出什么其他的意味了。

  不过我想我大概是能理解圆木的,不然我也不会像他一样踏上旅途。我离开寺院,绝不只是为了去见见这个世界上的大好河山,比起这些,我更想要的是一种“在路上”的状态,仿佛只要没有久居的地方,我就永远是自由的。

  至于这自由是用来做什么的,我并不晓得。只是人大抵是需要自由的,这一点无论是身在红尘中的人们还是遁入空门的僧人都是一样的。正是因为这样,所以我才背起行囊,离开这片生养我二十年的土地。

  当我翻过一座山头时,我在山顶停下,向自己来的地方看去,这才看到自己之前居住的地方三面环山,一面临着黄河,实在是一片小的不能再小的地方。而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,却有人可以在其中度过自己的一生。

  我不再思考这些,扭过头向东方走去。

 

  之所以向东方走,大概是因为圆木是打东方来的。或许沿着他来的路走,就能见到他所见过的风景,也或许就能体会到他当时的心境。是的,我不否认我是在追寻圆木的脚步,他对我的影响可能比我自己所意识到的要深刻的多。

  我日出而行,日落而息,每每遇到一个村庄就在哪里歇上几日,为村子里做些活,屯些口粮再继续上路。生活成了一种简单的循环,和我再寺庙当沙弥的时候并无二致,只是把诵经换成了行走,再无区别。

  也许是运气不够好,我并没有见到一人大的猴子,也没有见到切开西瓜那么粗的蛇。圆木口中的壮丽山河,我一样都没有见到。我眼中的只有一个个千篇一律的土丘与河湖,村庄零星的散布在他们之间,像是量产的制品,面孔相似极了。

  本来我应当很快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倦。事实上也确实如此,我的步履不再轻健,眼神也开始涣散,如果没有遇到叶嗣音,可能我的修行早就夭折了。

  叶嗣音小我一岁,是商人家的女儿。幼时同她的父亲一起行商遇到劫匪,父亲被杀,可是叶嗣音却不知怎么活了下来,最后被附近村庄的农户收养,这才捡的一条性命。

  “我爹被杀那年我十岁,”叶嗣音对我说,“从那以后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好像是捡来的,所以对于我生命里的每一天我都心存感激,怎么舍得把他们浪费在无意义的悲伤上呢?”

  叶嗣音对我说出这番话的时候,我们只见过三次面,这是第四次。

  我低着头洗着自己的衣服,装作一副兴趣不高的样子,“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?”我说,“我不过是一个路过的行脚僧而已。”

  叶嗣音在我的身旁蹲下,双手捧着脸,“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对你说啊。”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,“你明天可能就不在这里了,从此以后我们俩也再也不会见面,所以你知道这些事情对我也没有影响。”

  我闻言笑了,“合着你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听你说这些话吗?”

  叶嗣音认真的点点头,“不错。”

  我惊异与叶嗣音的坦诚,同时这份坦诚也令人心安。我点点头,“好吧,你说吧,我听着。”

  于是叶嗣音给我讲了很多很多,她的生父母是怎么样的人,收养她的人家又是怎么样的人,几乎从她记事的时候讲起,一直讲到昨天的事情。太阳从东跨向西边,衣服也早已被溪水涤荡干净,但是她还是在慢慢的讲。她的语调舒缓,语气平淡,听起来舒服极了。

  然后太阳落山,月亮升起,这时候叶嗣音才惊觉。

  “都已经这个时候了!”她猛地站起身,不过大概是蹲的久了,接着一个踉跄。我伸手想要去扶,可是她已经及时稳住了身子,我伸出一半的手僵在空中。对此叶嗣音善意的笑,“谢谢你啊,我没事的。”

  我收回手,摸了摸自己的脑袋,讪讪的笑了。

  “也该回去了。”叶嗣音唱歌一样的说,看得出她心情好极了,“不然村里的人会着急的。”

  我晓得叶嗣音已经真正意义上是这个村子的一份子了。对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所以我只能点点头。“好的,我们走吧。”

  经过这次的事情,我和叶嗣音的关系似乎一下就近了起来。她知道了我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西方而来,知道我所在的村庄被洪水冲毁,知道了抚养我长大的并非是我的亲生父亲。

  “是继父。”我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满不在乎一些,只是可能不怎么成功。

  “生父被拉去做壮丁——官府也只有在那种时候才想的起我们那片穷山恶水——然后再也没有回来,我娘就这么成了寡妇。一个寡妇是很难单独养活一个孩子的,正巧我们村的村长没有娶亲,于是我娘就改嫁给了村长——中间的事情自然不是我说说那么轻巧,只是时间久了,加上我那时还小,所以不记得了。”

  讲到这里我抬起脸看叶嗣音,她似乎有些不自在,这也是难免的,这些事情绝对称不上好事情,任谁听起来都不会泰然自若。然而我的日子确确实实是这样过过来的,这些事情也确确实实是我亲身经历过的。

  这或许是我执意要离开家乡的原因,哪里有太多的苦痛的回忆,继父虽然对母亲还算和善,但是对我却是百般看不顺眼,据说在一开始他是不想要我的,幸亏母亲态度坚决,我才不至于沦落到吃百家饭的地步。村中的长舌妇对母亲改嫁这件事耿耿于怀,母亲成了她们口中的贱女人,我也成了她们口中的野小子,低劣心坏,孩子们惧怕和我玩,甚至连跟我说话也是一种莫大的挑战。

  母亲告诉我,要忍耐。我问她要忍到什么时候,然后她就不言语了。她不言语我就哭,哭声很大很大,全村人都听得见,这时候村长就会来打我,他越打我越哭,直到最后一点力气都没有。

  “在圆木到我们村子之前,我的日子是真的是一点光亮都看不到。”

  “圆木?”

  叶嗣音长大了眼睛,突兀的打断了我的话。

  “是他的名字,他是个苦行僧。”我向叶嗣音解释。

  叶嗣音的眉头皱起,“他是不是穿着破旧的袈裟,脸型方正,浓眉大眼?”

  我微微一愣,“没错,”我几乎是本能的回答道,“而且脸上满是皱纹,说是风沙吹的。”

  “那就是他了。”叶嗣音好像确定了什么。

  “怎么?你们认识?”

  “不止是认识了……”叶嗣音的脸上露出笑容,“当年就是他找到了藏在马车下面的我,然后一路把我带到了这个村子里,如果不是他,我可能就要活活的饿死了。要是这么说的话,他应该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吧。”

 

  叶嗣音已经不知道自己躲在马车下多久了。

  太阳升起又落下,可是血气的腥味还是萦绕不散。她看到自己眼前的那片土地被血浸润成暗红的颜色。已经没有血珠自上往下滴了,周遭静的吓人,先前纷乱的脚步声和言语声早已经消失不见了。

  可是叶嗣音还是不敢爬出来,或者说她不能爬出来。

  她不知道自己爬出来时眼前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,尽管鲜血与寂静已经说明了很多,但是她还是不愿意爬出来。大概只要一直在这里躲着,有些事情就不用去面对,大概只要一直在这里躲着,有些人就永远活着。

  她的手脚已经彻底麻木了,她的身体也开始脱离她的控制,那是人类的本能在反对叶嗣音的决定。这种感觉不好受,叶嗣音的意识和身体被割裂开来,几乎成为两个对峙的个体。她们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大打出手,然后两败俱伤。

  那种苦痛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,好像你的上半身被架在火上炙烤,下半身却暴露在十二月的朔风里。就在叶嗣音难以忍受快要晕厥的时候,一股温热的气息喷到了她扬起的脸上。

  “我老远看着这里就像是有人,看起来我的眼力劲还不错。”

  那人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水壶,扭开了递给叶嗣音,“喝点水吧。你看起来跟死人一样。”

  那个水壶并不满,水撞击壶壁发出哗啦的声响。在那一瞬间有什么被点燃了,叶嗣音一把抢过水壶仰起头就往嘴里灌水,圆木蹲在车边,双手抱着膝头,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。

  “是啊,你说你小小的年纪,为什么想不开呢。”圆木的声音很低,但是还是清楚的传到了叶嗣音的耳朵里。叶嗣音喝掉了壶中的最后一口水,抹了抹嘴,把壶递还给圆木。

  圆木接过水壶,歪着脑袋看着叶嗣音,他是在等她说话。

  “我没有想不开。”

  叶嗣音说完了这句话,又合上了嘴。

  听了叶嗣音这话,圆木站起了身,“那你自己爬出来吧。”他说,“证明你没有想不开。”

  喝下的水开始发挥作用,它就好像是粘合剂一样把叶嗣音的灵魂与身体重新粘合在了一起,她又重新获得了思考的能力,而紧随其后的是撕心裂肺的疼痛,肉体上的疼痛与精神上的疼痛交缠在一起,吵闹着似乎要把这个小女孩撕成碎片。

  叶嗣音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流下泪来,在这段不知长短的时间内积攒的苦痛伴着眼泪一泻而出,那泪水抓变成哭声,最后彻底变为撕心裂肺的哭号。小女孩尖锐凄惨的哭号像是锋锐的箭矢刺破空中郁结的黑云,在空旷的天空下传出去很远很远。

  而圆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叶嗣音的身边,他轻巧的推开马车,然后抱起了哭喊着的叶嗣音。

  “哭吧,哭吧,”苦行僧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叹息。“哭多了,就习惯了。”

 

  “当时真的是很难受,”叶嗣音的露出苦涩的笑,“胸口疼的好像裂开了,如果可能的话我一辈子都不想记起那种感觉。”

  我看着叶嗣音的笑容,心下有很多话想说,可是终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
  “对不起,提了你的伤心事。”我说。

  “是我太敏感了。”叶嗣音说着摆手,“不过即使当时已经难受到快要昏过去了,但是有些细节我还是记得很清楚。”

  “细节?”

  “当时圆木师父抱起我后,特意转了个身,让我看不到那辆马车。”叶嗣音说,“确实是很像是他做的事,对吧。”

  我愣了一下,而后笑了,“是啊,”我说,“他就喜欢做这种事情。”

 

  我终究还是离开了这座村子,尽管这个村子的人热情好客,周边水草丰沛,也有无话不谈的朋友,如果要考虑定居的话,这里大概是最理想的场所了。

  可是我还是走了,并非是我想要走,正相反,我知晓我的内心是想要留下的,不过正是因为如此,我才要离开。

  所谓苦行僧,做的是修行,而所谓的修行,就是克制自己的欲望。至于克制自己的欲望可以做什么。

  我不知道。

  我大抵不是一个合格的僧人,没有读过多少经典,可以熟练背出的一部都没有,所谓的禅机,所谓的悟道,我更是一窍不通,那些故事里对于僧人来说无比正常的事情,对我来说却是玄之又玄。

  说到底,剃度出家本就不是我自身的意愿,我不过是在一个无星无月的晚上,被我的继父一路带到了一个破庙里,他告诉我全村人都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大水淹死了,尽管我根本没有听到一丝一毫的水声。我不知道他要如何向我的母亲交代,不过就算说是被狼叼走大概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,因为母亲根本无法反抗他的权威。

  可是我还是在那个寺院里生活了七年,被一个坑蒙拐骗的老神棍和一个吃喝嫖赌的大混蛋一起带大,如此成长起来的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?像一个物品一样颠沛流离的自己,如今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?

  天气不知何时开始转凉,身上那层单薄的袈裟已经挡不住风。我依稀记得去年踏上旅途的时候就是一副这样的光景。只是当初是怀着怎么样的目的上的路,如今已经记不清了。

  当然,或许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目的也是说不定的。

  可是我仍然要走下去,即使漫无目的也要走下去,即使遍体鳞伤也要走下去,即使孤独一人也要走下去,这不是为了修行,不是为了佛理,只不过是为了我自己。

  小时候我喜欢把虫子捉住再放掉,无论再其他大人还是孩子来看这都是再古怪不过的行径,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所享受的是捉住虫子的过程。

  是的,过程。

  因为我不可能保有任何的东西,在继父的家中不存在任何属于我的物什——他对我就是怀着这样一种近乎于憎恶的感情,我不知道这感情起源于何处,我只知道那并非是我应得的业报。在如此的境遇之下,我所能拥有的只有扑向虫子的那一瞬间了。

  在那个时候,我的精神不再为现实的苦痛所困扰,眼中只有那只虫子。就好像我走在路上,眼中只有脚下的路。

  我又不可避免的想起圆木。我对这个人的了解相当有限。这实在是一个相当莫名其妙的人,全身上下出了袈裟和戒疤没有一丝一毫像是一个僧人。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俩倒是有某种意义上的相似。或许这并不是巧合,我如今的样子,我所走过的道路,和圆木对我的所言所说或许有很大的关系,我一路自西向东已经走了很久很久,就像是圆木所说的那样越过高山,大海,河流,和草原,白天黑夜无数次的更替,风霜雨雪无数次的交叠。可是我也只是经历过这些而已,我所拥有的只不过是自己走过的千千万万里路罢了。

  时至今日,我方才意识到自己当年对着圆木说出的那句话是多么的残忍。

  “就是说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想要找什么。”

  如果现在有人对我说出这句话,我大抵也会和当时的圆木一样,露出一副狼狈而惊慌的面容,手足无措,而后随便找到一个借口搪塞过去吧。

  可是我还是在走,一直向东,一直向东。我开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,开始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,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份,不知道自己的姓名,可是我还是一直在走。大雪落满我的肩头,而后暖风解开我的冻疮,草木枯荣一年又是一年,我还是一直在走。

  我并非不思不想,我想很多事情,想很多人。我想我十三岁时那场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大水,它大概是自由的,因为人说它在它就来,人说它不在它就走,肆意妄为,无拘无束;我想养我长大的师兄慧妄,他大概也是自由的,因为他酒肉穿肠,心中却也没有佛祖,大家说他混蛋,可他混蛋的正得其所。我还想我很久之前遇到的叶嗣音,尽管我已经没了她的音讯,但我想她大概也是自由的,因为她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,得其所求。

  至于我,我告诉自己我也是自由的,我必须这么告诉自己,不论事实如何,我都要这么告诉自己,我是自由的。

  直到我再一次遇见圆木。

  我是在世界的尽头遇到圆木的。那个地方满是荒凉的气息,除了我们二人不存在一丝一毫的生机。我站在世界的最东边头,他站在世界的最西边,中间隔了一片海。

  圆木看上去等我很久了,等的他已经胡子拉碴,眼珠浑浊。我隔着海叫他的名字。

  “圆木!”

  圆木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,他看向我,那眼神像是一个濒死的信徒见到了神迹,充斥着狂热与渴求。

  于是我继续说。

  “你找到什么了?”

  圆木愣住了,彻彻底底的愣住了,他眼睛中燃起的火焰几乎立刻消失,就像是天边的流星一纵即逝。然后他开始笑,笑声由低转高,疯狂而凄惨。

  我明白他在笑什么,于是我也开始笑,笑声同样疯狂而凄惨,我们两个人的笑声交织在一起,频率契合,难分彼此,在乌云堆叠的天空下盘旋一周,最后坠入眼前深海的最深处。

  原来村里的陈二狗才是最自由的人,想要咬狗就去咬狗,从不多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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