津岛修治

写东西的

战争

原创非同人,因为对个人有特殊意义所以发上来了

打我记事起,老王就住在我家楼上。听爸妈说,在我未出生,他们刚刚搬来的时候,老王就已经住在这里了。

他们说老王没有家室,也不怎么和邻里往来,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,教我离他远一些。可是对于小孩子来说,人无非好人坏人,并不清楚怪人是怎么一回事,所以也不避讳和老王来往,甚至有几分刻意接近的意思。奇怪的是他也没有对一个小孩子表现出分毫反感,一来二去之下,两人竟然就这么熟了起来。

那个时候,老王就是老王,没有具体的名字,与之对应的是一张满是褶皱的脸,衬着斑白的寸发,全白的胡茬。那时我八岁,老王四十五岁。

现在我十八岁,老王五十五岁,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,比如让我猛然窜高四十公分,比如让我的脸被青春痘的印痕充满,可是即使时间的变迁如此强而有力,也并没有在老王的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——他还是那副样子,除了头发更白了些,与十年前的老王几乎不差分毫。

于是我问老王时怎么做到的。

“怎么做到的?”老王眉毛一抬,额上显出三条深深的纹路,“你指什么?”

“就是……感觉你和以前比没什么变化。“我斟酌着措辞,“你已经五十五岁了。”

“是啊,五十五,”老王表示赞同,“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子?双眼浑浊?久病缠身?连弯腰捡东西都困难?”
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
“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。

老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,双眼盯着棋盘,眼里闪烁着思索的光。

“你是个好孩子,大概除了你爸妈就数我最清楚这一点,你说不出来惹人厌的话。”

“听起来算是在夸我?”

“不全是。“老王抬起眼,不置可否的一笑,然后啪的一声把自己的炮拍在棋盘上,发出震天的声响。他冲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。

“将军。”

那确实是一手致命的杀着,老王的棋路一向如此,惊涛骇浪般的攻势压得我左支右绌,最后终于被他抓住一个破绽,我也不得不弃子投降。

“不错不错,”老王笑眯眯的,这是只有在他下完棋的时候才能见到的表情,“你进步很快。”

“没卵用,不还是被你杀的丢盔弃甲。”

老王闻言呵呵的笑,“那当然,我可是厮杀了半辈子了,要不怎么会一点都不显老呢?”

 

老王单身了五十五年,这是他对我说的。

“曾经有过喜欢的人,喜欢了蛮久的。”老王一边说一边收起棋子,“后来她结婚了,就自然没有然后了。”

讲这事儿的时候老王神色平静,似乎一切已经被时间冲淡冲散,变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,无论何时何地提起都不会触动到他了。

于是我问,“她知道你喜欢她吗?”

“应该是知道的吧。”老王搔了搔自己的头,他粗短的头发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。“虽然一次比一次蠢,但是我还是告白过的。”

“几次?“

“三次“

“一次都没成功。”

老王点点头,“一次都没成功。”

“喜欢了多久?”

“十一年,还是十年?记不得了。”

“那确实是很厉害。”我不由得赞叹。

“并没有。”老王眨了眨眼,“这种事情,最后大概只不过是感动了自己,说不定还会搅乱人家女孩的生活。”

“那你后悔过吗?”

“后悔?”老王一愣,而后斩钉截铁的摇了摇头,“这种事情怎么会后悔?就算最后不得不放弃,那也和后悔是两码事。”

“那你想过放弃吗?”

“好像是有的,又好像是没有的,那么多年前的事情,谁记得请。”

“噢。”我应了一声,不再追问下去。凭我对老王的了解,他已经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,如果我再继续追问,他大概会生气,然后气哄哄的赶我回家去,这是我不愿意见到的。

可是在我,却又不想就这么终结掉这个话题。期望了解老王是一方面,另一方面是这些故事里切实有我需要的东西。

于是没有人说话,房间里的空气不再流通,变得沉甸甸的,压在人身上,教人喘不过气来。我意识到这才是老王房间应有的姿态,而我的到来虽然能带起短暂的温热,但是终究抵不过长久的冷清。

老王一言不发的收拾着棋子,最后啪的一声把棋盘合起,他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。

“换个话题吧。”他说,“以后不要再聊这种事情了。”

他似乎已经忘了这个话题是他先挑起的。但是我知道并不是这样,他的记性太好,以至于很小的事情也记得清清楚楚,这曾经是深深困扰他的问题。我看着老王那张满是褶皱的脸,心下了然。

这大概是又一次失败的尝试。我想。

“那就换个话题吧,”我说,“我下个月就要去上大学了。”

“嗯,是在南京?”

“对的。”

“南京,”老王咂了咂嘴,似乎在斟酌着措辞。

“那个地方阴森森的,几天晒不干一件衣服,走在街上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盯着你看,叫人不舒服,不是适合我待的地方。”他如是说,然后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,补上了一句,“不过倒是挺适合你去。”

我哭笑不得,“怎么就适合我去了?”

“因为你就是个阴森森的小子啊。”老王露出近乎于无赖的笑,“整天板着张脸也不知道给谁看。”

“并没有,”我反驳,“只是你的表情太丰富了,所以你才看谁都像是板着脸的。”

“是吗?”老王显出思索的神情,“可是日子就应该这么过啊,有一点好笑的事就要大声笑,有一点伤心的事情就大声哭,这样才能把日子过的有趣些。”

“我觉得我的日子已经过的很有趣了。”

老王微微一愣,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回答他。

“那就好,不,倒不是说那是最好的。”老王像是在对我说话,又像是在喃喃自语,“毕竟日子过的有趣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
讲到这里老王突然严肃起来,“小子,”他说,“你马上就要一个人过日子了,作为一个狗屁不通的长辈,我还是有几句话要叮嘱你。”

“狗屁不通的长辈。”我重复了一遍,本想笑出声来,可是老王那副严肃的样子却硬生生把我笑塞回了肚子里。

“听好了。”老王像是一个在传授武功的绝世高手,正襟危坐,不苟言笑。

“不要抽烟,不要酗酒,遇到喜欢的女孩就去追,遇见混蛋就揍他。”

讲到这里老王轻轻的咳了一声,补上一句。

“我是认真的。“

 

自那次之后,我就没有再和老王见过面,上火车时他也没有来送,尽管我一再邀请他一起。

这确实是充满老王风格的道别,我坐在车窗边想,他一向最讨厌娇柔做作,最讨厌拖泥带水,最讨厌哭哭啼啼的别离。

然后火车出站,我由着爸妈在自己的视野里一点点缩小,无计可施,无法可想。呼啸的风从远方带来妈妈的抽泣声,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,因为他们站在风去的地方,自此之后,我只会和他们越行越远,不论谁试图追赶谁,两者之间的距离都只会越来越大。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——大概就是从这个节点开始,我要开始一个人活了。

只是对于要怎么一个人过日子,我还是没有一个具体的构想,倒不如说,连一点点的想法都没有。我把胸中的气吐出,告诉自己这些事情不如再放一放,等到了非想不可的时候再去想。这时手机屏幕亮了,一条未读消息,发信人是老王,内容只有四个字。

一路顺风。

我对着这四个字不知是哭是笑,不可避免的想起了他说的那句话。

“狗屁不通的长辈。”

 

老王的祝福终究是生了作用,我毫发无损的到了南京。在火车到站的那个瞬间,狭小的车门仿佛拥有了生命,蠕动着把乘客们向外吐出。我猜测此时此刻,如果从站台的上空俯瞰,大抵会是一副相当壮观的景象。正这么想着,突然身侧一阵拥挤,之后瞬间身体就失掉了平衡,我拽着两个硬邦邦的行李箱,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包,在人群之中一阵趔趄,然后脑袋狠狠的撞在了门框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
然而没有人看我,刚刚推搡我的人在一瞬间消失不见,就连那声响几乎是立刻被喧闹的人声吞噬。被撞到的地方在短暂的麻木后是火辣辣的痛,我一时有些懵了,就在这个时候,身后的人推了我一把。

“不好意思,能借过一下吗?”

我几乎是本能的点点头,向前跨了一步,让开了门。适才说话的人脚步匆匆,像是遁入水中的游鱼,一下就不见了。

我摸了摸自己的头,然后把手凑到眼前,还好,没有流血。心下便先松了一口气。之后从口袋里摸出手机,导航告诉我从南京站到我的学校要倒三班的地铁,他还告诉我,如果不抓紧的话,我有可能会错过末班车。

火车站和地铁站隔了大约一千米,由一条很长很长的地下通道连接。那地下通道极宽,宽到没有丝毫地下的幽闭感。来往的人摩肩擦踵,倒像是喧闹的市中心。到了后来我才知道,这个南京站确实是在南京的中心,不过这却是以后的事情了。

地铁上多是刚刚下了火车的乘客,大大小小的箱子彼此碰撞,发出细微的声响,但是却没有多少人说话,人们要么垂着头看着手机,要么小心翼翼的看护着自己的行李。偌大的车厢倒是出奇的安静,只有车轮偶尔压过轨道的衔接处,发出咣当的噪声。

被撞过的地方更加胀痛,我毫不怀疑自己脑袋已经肿起,值得推敲的只有肿的大小而已,我带上耳机,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,越去想就越会疼。事情无非就是这样,只要你把眼睛闭起来,再强的光也不会让你觉得刺眼,这是我十八年来自己领悟的最重要的道理。

耳机里的人用一副我不喜欢的腔调唱着我不喜欢的歌。我讨厌歌手的声音,太过平常,没有丝毫辨识度,词也写的不知所云,曲子本身扔在一众口水歌里面就再也找不出来,总之,就是不折不扣的流水线产品,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这首歌,并且将歌手奉若神明——当然,我没精力去关心那么多人的事情,我真正关心的不过是她为什么喜欢这首歌。我曾经问过她这个问题,当时隔着屏幕,我看不到她的表情,过了很久,她回复说:

“所以我们才不适合在一起啊。”

我知道她的意思,她是说,我喜欢不上这首歌就和她喜欢不上我一样,是基因里写就的程序,没有什么理由也没有为什么。喜欢与否并不单纯的只是一个态度问题,还伴有部分的能力问题。

但是我还是问,“那如果我喜欢上这首歌,你会不会喜欢我呢。“

她说,“不会。”

这两个字的出现确确实实是在意料之中,倒不如说,如果她说出了其他的话我才会真正被震惊。所以我笑笑,试着去开启早就想好的下一个话题。而她就一如往常,在屏幕那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。

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不短,但是我还是可以如此轻易的记起这些琐碎的事情。大概是这样的日常重复的太多,所以不知不觉就已经深入了骨子里面,这并不是我希望看到的,我想忘掉这个人,像是决定离开乐队的乐手摔碎吉他,不给自己一丝一毫的后路。但是就和喜欢什么一样,这不单是态度问题,更加是能力问题。

其实在大多时候,决定事情的往往不是你的态度,就好像这首歌在我的歌单里呆了五年,而我始终喜欢不上它。能力比态度更重要,我想。

地铁上响起报站声,出乎意料的,并不是没有感情的机械女声,报站人的普通话里稍稍带着口音,一耳就听出来是有血有肉的人。我一下子对南京这个城市好感倍增,就连冰冷的车厢也有了人情味。

然后我拽上自己的箱子下了地铁,经过一段堪称错综复杂的地下通道之后来到了另外一般地铁的站台。入夜后气温开始下降,一件T恤显得过于单薄,冰凉的水汽贴在皮肤上,贪婪的吸取着体表的热量,我猜如果没有那层皮当着,这些水汽铁定会钻到我的脂肪里一口把它们吃个干净。值得庆幸的是,耳机里响着鼓点,主唱清澈的声音让我心安。

接下来我再也没有有听到和她有关的歌,我就这么在自己熟悉的音乐里辗转于南京城下庞大的网络。我幸运的赶上了最后一班地铁,地铁口就在我们学校的门口。在迈出地铁口的哪一个瞬间,我才知道适才的寒冷不过是小儿科,迎面的风夹着浓重的湿气,张牙舞爪的要把你身上的每一分热量掠走,然后它们再狂笑着远去找寻下一个目标。我无法想象如果到了冬天要怎么去应对它们——这个问题并不在我这样一个北方人的知识领域里。

我抬眼看,看见了自己学校的正门。门修的大小合适,既不张扬也不寒酸,看上去很是舒服。这就是我以后生活的地方了,我想,我要吃在这里,喝在这里,睡着这里,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,最重要的是活在这里活的热烈而勇敢,我对自己说,要真真正正,像点样子的活着。而当时的我也并不清楚,自己所立下的是一个多么困难的志向。

第一个月很快过去,像是山林间的溪水,在人难以察觉的瞬间流走。新生报到,自然是很正常的琐事缠身,从早到晚满校园的奔波,一天下来却发现真正处理好的事情也没有几件。每每想到第二天又是一堆烦心的事情,就连近在咫尺的睡眠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。

然而,这些琐事固然让人心烦意乱,但终究不对谁构成真正意义上的威胁,毕竟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学生因为办手机卡太麻烦而跳楼自杀的,说到底,这些东西只不过可以拖慢你的脚步,而当你摆脱它们的时候,会感到自己的双足充满力量,这种近似于历练的效果,才是那些琐事的本质。而有些东西——那些满怀恶意的坏东西——却不同。它们没有形体,像是水潭深处的泥淖,又像是无形的触手,伺机待发,就等着你不注意,然后一下子把你拖到最黑暗的地方。一旦被它们盯上,任你再如何有力,再如何健壮也无法摆脱,它们就是这样存在,是不折不扣的坏东西。

我很难说我的同学们是不是这样的坏东西,因为人都不止一面,但是可以肯定的是,他们的身上都或多或少的有这样的坏东西栖息着,一旦有什么人进入了他的生活,那些坏东西会立马仰起头,抽动着鼻子,像是一头发现猎物的猎犬,时刻准备扑上去咬住猎物的咽喉。

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,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是轻松的。每天都有人对着你的所作所为指手画脚,它们嘲笑你看的书晦涩难懂,嘲笑你听的歌不成曲调,嘲笑你看的电影年代久远,而你只能忍气吞声,因为不合群的是你,是你和大家都不一样,如若你生出什么反抗的苗头,那么五十多人份的口诛笔伐会立刻把那苗头掐灭,不留一丝情面。

“所以说日子真的很难过。”我如是对我高中时候的朋友说,“你不知道,他们就是一群流氓,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和他们上了一所学校。”

“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。”他在屏幕那边对我说,“你还能怎么办呢?退学吗?”

“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。”

“那不就对了,除了适应你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?”

讲到这里,对话框稍稍沉默了一会儿,而后他又说,“何况,你不可能在那里都遇到志同道合的人。如果那样的话日子未免也太好过了。”

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在理,他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。但是有道理不代表正确,事实上,他完全没有抓住重点。

“忍耐不是问题,我也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人。我只是怕自己变成他们那样。”

我害怕自己变成他们那样,是的,这才是我真正担心的,变成他们那样的人,自私,无知,傲慢,浅薄到只有一层皮囊。那是我最讨厌的样子,也是那些坏东西试图把我变成的样子。

然后他没有再回复我,我不知道是他不知如何回答还是忘记了回答,但是这大概是在向我传达一个信息:这个问题是没有解决的方法的。起码不可能在他人的帮助下得到解决。此后我们就没有了太多的联系,几次我主动找他聊天,也都不了了之。这大概也属正常,因为他有了自己新的生活,新的朋友,而我就连同那些老旧的记忆一起被抛掷脑后了。我并不是在指责他什么,这是人之常情,我应该为他高兴,因为总是沉湎于过去的人,在现实中总是不如意的。

就和我一样。

 

于是我给老王打电话,给他讲了这些事情。老王罕见的沉默,如果不是电话里响着他悠长的呼吸声,我甚至以为他已经挂断了。

“这确实是麻烦的事情,”老王终于开口,“不,甚至可以说是危险了。”

“你口中的那些坏东西——姑且就称它们是坏东西吧,那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了,比起那些导弹啊核能啊还要危险的多,你必须小心了,小家伙,一旦被它们抓住,那可是比干脆的死掉更加的痛苦。”

我微微一愣,“老王?”

“我很认真,也没生病,身体健康,脑袋清楚。”老王在第一时间就看穿了我的所思所想。他续道,“那些坏东西真的很危险,因为它们没有形体,要知道,不论是什么样的东西,困难也好,敌人也罢,只要有具体的概念,那么哪怕它再强大,再耀武扬威,再不可逼视,也总会有解决的办法,就像阿尔戈斯会听着笛音入眠,阿克琉斯会被刺穿脚踝一样,是万物平衡的道理。但是那些坏东西不同,既然没有具体的概念,那么也就不具有解决的方法,你一直逃,它就一直追,到你精疲力竭跑不动了,再一口把你吃掉,它们就是这样的东西。”

老王的言语中透出的认真让我不知所措,认识十年,他似乎一直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,鲜少正经一下,却也很快就被下一句玩笑话冲散。像是这样的长篇大论,这十年来我一次都没有见到过。

“所以小家伙,你现在可是处在一个相当危险的境地,你走的每一步都很关键,每一步都是决定命运的一步——我不是在吓唬你,吓唬你也对我没有任何的好处,我只是作为一个狗屁不通的长辈,传授你一些人生的经验而已,你最好记好我说的话,你记不记得我说了什么?”

“记得。”

“不要抽烟,不要酗酒,遇到喜欢的女孩就去追,遇见混蛋就揍他。”

我和老王几乎是同时说完了这句话,而后是长久的沉默。这沉默是如此粘稠,似乎直要持续到世界尽头。

“希望能帮上你。”老王说完挂断了电话。

这的确是他的风格,他一向最讨厌娇柔做作,最讨厌拖泥带水,最讨厌哭哭啼啼。他也确实活成了他所期望的样子。

那我呢?

我陷入沉思。

但是思考不总是有用的,我并没有想出个什么所以然,倒是日子一天一天的过,原本触目惊心的东西也变成了司空见惯。我每天做着自己的事情,而他们也做着他们的事情,颇有几分两不相干的意思。

这大概也是不错的生活方式,我如是想,虽然有的时候那些坏东西还是在我面前张牙舞爪,但是并没有对我实际出手的意思,几次下来,它们凶恶的相貌也显出几分外强中干的意思。何况,就算它们露出再怎么狰狞的表情,只要闭上眼不看,也就构不成分毫的威胁。

如果大学四年就这么过去了,虽然乏善可陈,但也算得上是风平浪静,但是事情往往不如人所愿,总有人嫌舞台上的戏码不够精彩,非要生生造出一些生硬的巧合出来。这些巧合就像是那些三流作家笔下为了推动剧情而强行引出的转折,拙劣到让人发笑,但是一旦它在生活中出现,我也只有哭笑不得的接受,然后认认真真的去思考要怎么应对。

就比如,让我始料未及的,我在这所大学遇到了她。

我上一次和她联系大概是在半年前,当时我忙于高考,她忙于找工作,如无意外,她现在应该在某个她喜欢或是不喜欢的公司做着自己的那份工作,而不是大白天坐在图书馆里自习。

她也看到了我,她犹豫了一下,然后冲我招了招手,我也顺势抱着自己的书包去到她对面坐下。

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我问,“你不是毕业打算工作的吗?”

她看了我一眼,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任何的变化,“都是些差劲头顶的公司,看来不读研是不可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的。”

我一愣,“所以你是在这里……?”我小心翼翼。

“读研,”她应道,“你不会考到这里来了吧?”

“怎么?这么嫌弃我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如果可能的话我也不想来这里。”我叹了口气,“如果可能的话,我高三一定好好学习,就不至于来这种学校了。”

“可是没有那么多如果。”

“是,”我表示赞同,“没有那么多如果,所以我努力不去想那些事情,这样还能安安生生过几天日子。”

“这所学校很差?”她问。

“别的不好说,起码我们那边是这样。”我苦笑,“完全看不出大学生的样子。”

“这是没办法的事情。”

“是啊,没办法的事情。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过。”

她闻言笑了,并不是那种嘲弄的笑,而是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,发自内心的笑,“日子越活越长,你还想着越活越轻松?你不是在做梦吧?”

我闻言也愣了一下,而后也笑,“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,”我说,“谁都想过的轻松一点。”

“是吗。”她不置可否。

而后她不再说话,埋着头在电脑上敲敲打打,我摊开书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。我确实没有办法集中精力,毕竟眼前是自己喜欢了五年的女孩,我又要如何让自己冷静的去看书呢?

可是她终究没有再说一句话,天色渐渐黑下去,她合起电脑,扔下一句再见就离开了,留下我一个人呆愣愣的坐在桌前,什么也没有反应过来。

我觉得我大抵是做错了什么,亦或是说错了什么,但是我并不清楚自己错在哪里,和她相处总是这样,一切的一切都充满了小心翼翼,而一切的一切又都充满了莫名其妙。我也未尝没有表白过,甚至不止一次,但是得到的永远只是冷冰冰的回复。我也试着去喜欢别人,但最后无一例外的失败,我曾经问她,”为什么我见到的人越多,见到的人越优秀,就发现自己越喜欢你呢?这是怎么一回事呢?“

她说:“真巧,这也是我不喜欢你的原因了。”

 

回到寝室,门卫大爷说有东西要交给我,说是一个女人留给我的,我问他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,大爷说那个女人带了帽子,他看不清脸。

留给我的东西是一本王小波的《黄金时代》,我一直想看这本书,但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到现在都没有买,这实在称得上是一份称心如意的礼物,但是相比欣喜,更多的是莫名其妙,我问门卫大爷真的是留给我的?大爷点头,递给我一张纸条。纸条上的字秀气好看,但是我并没有印象。

纸上写着:生日快乐。

那一刻我才猛然意识到,再有两天我就要十八岁了。

 

十八岁的那一天我收到了三条信息,一条来自爸妈,一条来自老王,一条来自她。前两条可以说是意料之中,但是最后一条却是我始料未及的。

她总是这样,在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蹦出来,让你想忘都忘不了。于是我试着约她吃饭,她很爽快的答应了。

我们在校门口碰头,她没化妆,头发随意的拢在脑后,穿着也显得随意,概是想着大家认识这么多年,也没有化妆的必要,何况女为悦己者容,其间的道理不言而喻。

我努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些事情,不该看的不要去看就不会愤怒,不该想的不要去想就不会伤心,这是很浅显但是很实用的道理。

她带着我去到了学校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,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学校周边有这样的巷子,一条街两边都是各种各样的小吃,数不清的食材的味道混着油烟充斥着小巷,而无数的男男女女就这样在其中穿梭,他们为一点事情大笑,为一点事情大哭,他们无所顾忌,像是自己的青春永远挥霍不完。

“第一次来这里?”她问。

我点头,“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地方。”

她咯咯的笑,“不会吧,这条街很有名啊,整个学校都知道的。“

我耸肩,“可能是我消息闭塞,反正我没有听人提起过。”

我留意到她今天的兴致似乎格外高涨,拉着我一家店一家店的吃过去,一点点好笑的事情就能让她笑得喘不过气来,完全没有先前那副冷漠的模样。我问她是怎么了,她只是笑。

“很明显吗?看起来很开心?”她红着脸问,她喝一点酒就会脸红,这是我早就知道的。

“是,即使是盲人都看得出你很开心。”

她笑着摆手,“怎么可能,盲人怎么会看出来我很开心。”

“盲人虽然看不见,但是可以用听的啊,”我说,“你有多开心听都听得出。“

她笑得更加幸福,这副样子是我以前从未见到过的。她喝干罐子里最后一口酒,把那个空空的铝罐扔到一边。

“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?”她问。

“想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不问。”

“你要想说了自然会自己说。”

她咂了咂嘴,发出啧啧的声响,“所以说你这个人,有时候真的很无聊。”

“这你应该早就清楚了。”

她深以为然的点头,“是啊是啊,如果不是因为太无趣,也不至于落下个单身十八年的下场。”

“……”

她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沉默,她又打开了一罐啤酒,白色的泡沫一下子泛了出来。“哎,我给你讲个故事,好不好?”

“好。”

“事先声明,这个故事跟我没有关系,一星半点的关系都没有,听到了吗?”

“听到了。”

她满意的点头,然后清了清嗓子,煞有介事的拿出一套讲故事的架子来。

“在很久很久以前,有一个小女孩,从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,她就喜欢一个男生。那个男生和她同级,很巧的,每一次分班他们俩都在一个班。初中,高中,她们一直在一起,关系也称得上是亲密。“

“小女孩觉得,这大概就是所谓命运的安排吧,她很多次向男孩示好,但是也许是男生都很迟钝,所以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。但是小女孩对此并不以为意,她努力把自己变得优秀,她相信这样下去那个男孩肯定会注意到她。”

“小女孩确实在变得优秀,她的成绩稳定在年级前十,最后考到了一所很棒的大学。而那个男孩子,只是险险的考上了一本线。可是小女孩依旧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,在高三的那个暑假,她向男孩子表白,她对男孩子说,‘我喜欢你。’,然后那个男孩子回答,‘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。’“

“是的,他们俩并没有在一起,往后虽然联系依旧紧密,但是只要女孩一萌生表白的念头,那么男孩子就会果决而迅速的把那念头扼死。女孩曾经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要去喜欢他了,他在一所那么优秀的大学,优秀的男孩子不计其数,完全可以不执著于哪个人。”

“但是,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,就好像男孩子不喜欢女孩子一样,女孩子没办法不喜欢那个男孩子,这和谁更加优秀,谁上了更好的大学,一点关系都没有。只是单纯的因为是那个人,所以才会义无反顾的喜欢,同样因为是那个人,才会无论怎么也喜欢不上。”

“可是女孩子不信,她依旧不断的追求那个男孩,她相信自己的付出总会打动对方,她无比坚信这一点。”

“后来啊……”

讲到这里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,猛地端起那罐刚刚打开的啤酒,仰起头就灌了下去。我看着她白皙的脖颈,她的喉结上下有韵律的蠕动,好像过了很久很久。

好像过了很久很久,她又是长出一口气,啤酒罐子变得空空如也,她的眼眶也变红了。

“就在昨天,那个女孩接到了男孩的结婚请柬。她不知道男孩为什么要给她发这封请柬,她大概也是不会去的。但是她突然觉得解脱了,觉得自己从长达十几年的牢笼里挣脱出来了。小女孩很开心,她发自内心的开心——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幸福的故事吗?”

我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她,不知为什么,突然生出一种看着自己的念头。我点点头,“是的。”

她闻言笑了,“对吧,是这样吧,既然花了一星期都追不到他,那再花一个月,再花一年,再花一辈子,也都是一个结果啊,那不如干脆就在一个星期的时候放弃吧,日子那么长,自己和自己较劲干嘛。”

我点点头,心中想的却并不是她说的事情。只是突然觉得这样过日子也不错,我如是想。

从那之后我就和她断了联系,并不是哪一方主动,而是自然而然,极为默契的断开了联系。另一方面,和同学们则是不可避免的熟悉起来。这是没办法的事情,我不可能一个人单枪匹马的在一座陌生的城市中生活,人是社会性动物,无法离开群体独立生活,我如是对自己说,何况不合群也并不是一件好事。

于是日子变得愈发轻松,没有愤怒,也没有冲突,就好像是脱轨的火车终于回到了轨道上,不和谐的因素终于消失,航道的前方也终于变得风平浪静。

期间老王来过一次电话,询问我近来的生活,我如实相告,在听完我的叙述后她没有多说什么,只是嗯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。可是就是那简简单单嗯的一声,其中却好像包含了无尽的怒火。

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冒犯了他,于是索性也不问,或许等到下一次他打电话来,他自然会向我解释。

然后又过了一段时间,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,电话那头是个冰冷的男声。

他的声音冰冷而没有感情,像是机器一样。他就用那个冰冷的声音告诉我,老王死了。

 

老王死于一场高烧。

可能是过高的体温让他神志不清,在床上一连昏睡好几天,滴水不进,最后也不知道是被烧死的还是活生生的渴死的。

大约老王死后一个礼拜,物业的人来催物业费,敲了很久的门也没有人开,电话也是关机。管理人员找人来开了门,然后才发现老王的尸体。当时老王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,只怕再过一两天,味道就会扩散到整栋楼里。

我是第一个接到老王死讯的人,因为他那台关了机的手机里只存了两个号码,其中一个就是我的。我这才知道这个人的社交圈是如此的狭窄而简单,简单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。

然后过了不久,我又接到了一个电话,是一个女人打来的。她说她是老王的朋友,从老王的手机里知道了我的联系方式,她说她想见我一面。

“这是他的意思,“女人在电话那头说,”他有些话要告诉你。“

“可是我现在在南京。“我说,”你还要再等一个月。“

“没关系的,“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温柔而知性,”我也在南京,当时那本书,就是老王拜托我送给你的。“

“书?”

“《黄金时代》。”

经她这么提醒,我才猛然想起还有这样一本书,它躺在书架上将近半年,即使是在南京这样没有风沙的地方也落满了灰尘。

于是我们约定在南京站的咖啡厅见面,我这才知道南京站是在南京市的市中心,我在咖啡厅的门前见到了那个女人。她个子不高,大概一米六出头的样子,穿着藏蓝色的大衣围了一条卡其色的围巾,脸上画了淡妆,看不出具体的年龄,不过还是依稀可以看窥见年轻时的风采。

她怀里抱着一个用布遮起来的盒子。她向我挥手,然后我们一起走进咖啡厅坐下。期间她一直盯着我看,她的眼神并不如她的声音一样温柔,相反,那是一种洞察一切的锋利。她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,然后轻轻的把盒子放在了桌子上。

“小王说你很像他。“

“他说他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,所以他希望可以帮帮你,让你少走他当年走的弯路。”

女人讲到这里,深深的叹气。

“他就是这种蠢货,连自己都帮不了,倒是整天想着去帮别人。”

女人叫来服务生,点了一杯黑咖啡,我要了一杯柠檬水——我喝咖啡会失眠。

“老王好像跟你说过不少关于我的事情。”我说。

“是。“她毫不避讳的点头,“他很喜欢你,比你想象的要喜欢的多。”

“为什么?哪怕是把我的皮扒掉来看,我也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,我……”

“这种事情你问谁都不会有理由的。”女人打断了我的话,“如果喜欢一个人讨厌一个人都要去问个缘由的话,那你还真是相当无聊的一个人。”

我略略沉默,然后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在理。

“所以你是老王的什么人?”我追问,“你对我知根知底,我却对你一无所知,这不太公平。”

女人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,然后轻轻的咳了一声,“我是老王的朋友,和你一样——起码在他看来是这样。”

再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神色猛然变得黯淡,甚至连语气都有了微妙的变化,她自己可能都没有察觉到这些事情。因为在老王提及自己喜欢的女孩时,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低沉,大概我在提及自己喜欢的女孩时,也是这副摸样吧,我如是想。

现在不过是一个女人,在向我讲述关于她喜欢的男人的故事罢了。

“你能跟我讲讲关于老王的事情吗?”我说,“因为说实话,我对他了解……不多。”

女人不置可否的耸耸肩,“其实没有什么可讲的,小王就是那种人,简单的一眼就能看完的那种。不过你要知道,简单可不等于廉价,如果没有一加一等于二,那么整个数学体系也就不存在了。”

“我明白。”

“是啊,你我都明白,只是这简单底下是多少困苦,怕是除了小王谁都体会不到。他是真真正正的在一个人活,不依赖除了自己的任何东西,有了想吃的东西就自己一个人去吃,有了想看的电影就一个人去看,性欲上来了就花钱去找小姐,身体生病了就一个人去医院。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,不和任何人抱团取暖,他不是一个人逃避显示,也不是一个人顾影自怜,而是堂堂正正,不躲不闪,硬生生要和要去和自己所不认同的事情撞个头破血流,其结果要么是那堵墙被他硬生生用头撞开,要么就是他自己一命呜呼,没有其他的可能。”

“他曾经对我说,他就是在较劲,他就是愤怒,他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会有那么多的妥协,以至于对与错的界限都不明朗,他说所有的妥协都是为自己的无能软弱找的借口,他还说只要事情的可能性不是零对他来说就是百分之百。”

“所以他做了无数的蠢事,他喜欢一个女孩十一年零五个月,等到女孩结婚后才彻底放弃;他一个人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工作,因为瞧不上上下级之间门门道道,最后以至于被排挤丢了工作;可是他没有回家,也没有依靠朋友,像是变魔术一样在这座城市定居了下来。他说他只和自己瞧得上的人做朋友,他说他不会因为任何的缘由在人际关系上做出妥协,因为身周人的水平会影响决定他的水平。”

“他像是一个小年轻一样愤怒不甘,对自己看不惯的事情一定会跳出来横加阻拦,对所谓的圆滑处事嗤之以鼻,从不逃避,从不惧怕,在他的日子里炮火从不停歇,他是真真正正的把自己的一声活成了一场战争。”

我被女人话语中莫名的力量攫住了,动弹不得。我从不知晓老王是这样的人,而且一个这样的人,居然说我像他?我感到惶恐,连该说些什么不晓得。就在这个时候,半年前老王所说的那句话突然在我脑海中响起,他说:

“不要抽烟,不要酗酒,遇到喜欢的女孩就去追,遇见混蛋就揍他。”

几乎是与此同时,女人正视着我,她对我说。

“接下来是老王让我转告你的话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睁大眼睛,直视太阳。”

当的时间才缓过神来。然后我站起身,像是一根旗杆一样站的笔直,然后深深的向那个女人鞠躬。

女人并没有说什么,她指了指桌上用布盖起来的盒子。我明白他的意思,于是在全咖啡馆的人的注视下,我再一次,向着一个骨灰盒,鞠躬。

“谢谢你,“我对女人说,”如果可能的话,我想跟你多聊聊,但是现在我要走了。“

“去哪?“

“做很多事,比如先去找到我喜欢的女孩,告诉她我喜欢她,即使她不喜欢我,我也不收回。“

女人看了我一眼,然后喝了一口咖啡,“送你的那本书,你记得要好好看。“

“书?“

然后我猛地反应过来,是那本《黄金时代》,在彼时我并不清楚女人说这话有什么具体的意义,直到我确实的去读了,于是在多年以后,我依旧能想到读那篇小说时候的震撼,老王在纸页的那边对我说——

“那一天我二十一岁,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,我有好多奢望。我想爱,想吃,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。后来我才知道,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,人一天天老下去,奢望也一天天消失,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。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。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,什么也锤不了我。”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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